风筝比赛之后,哈桑变得沉默而孤僻,令阿里很是担心。 而阿米尔则时时承受着良心的谴责,郁郁寡欢。 请继续收听长篇小说《追风筝的人》。 作者:卡勒德·胡赛尼 演播:徐涛 1975年冬天剩下的那些日子在我记忆里面十分模糊。 我记得每当爸爸在家,我就十分高兴。 我们会一起吃饭,一起看电影,一起拜访霍玛勇叔叔或者法拉克叔叔。 有时拉辛汗来访,爸爸也会让我在书房里喝茶。 他甚至还让我念些自己写的故事给他听。 一切都很美好,我甚至相信这会永恒不变。 爸爸也这么想,我认为我们彼此更加了解。 至少,在风筝大赛之后的几个星期,爸爸和我相互抱有甜蜜的幻想,以某种我们过去从未有过的方式相处。 我们其实在欺骗自己,居然认为一个用棉纸、胶水和竹子做的玩具,能弥合两人之间的鸿沟。 可是,每当爸爸不在——他经常不在家——我便将自己锁在房间里面。 我几天就看完一本书,写故事,学着画马匹。 每天早晨,我会听见哈桑在厨房忙上忙下,听见银器碰撞的叮当声,还有茶壶烧水的嘶嘶声。 我会等着,直到哈桑把房门关上,我才会下楼吃饭。 我在日历上圈出开学那天,开始倒数上课的日子。 让我难堪的是,哈桑尽一切努力,想恢复我们的关系。 我记得最后一次,我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着法尔西语节译本的《劫后英雄传》,他来敲我的门。 “谁?” “我,我要去烘焙房买馕饼,我来……问问要不要一起去。” “我觉得我只想看书,”我说,用手揉揉太阳穴。 后来,每次哈桑在我身边,我就头痛。 “今天阳光很好。” “我知道。” “也许出去走走会很好玩。” “你去吧。” “我希望你也去。” 他停了一会儿,不知道什么东西又在撞着门,也许是他的额头。 “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阿米尔少爷。希望你告诉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不再一起玩了。”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哈桑,你走开。” “你可以告诉我,我会改的。” 我将头埋在双腿间,用膝盖挤着太阳穴。 “我会告诉你我希望你别做什么。”我说,双眼紧紧闭上。 “你说吧,你说吧,阿米尔少爷。” “我要你别再骚扰我,我要你走开。”我不耐烦地说。 我希望哈桑会报复我,破门而入,将我臭骂一顿——这样事情会变得容易一些,变得好一些。 但他没有那样做,隔了几分钟,我打开门,哈桑已经不在了。 我倒在自己的床上,将头埋在枕上,眼泪直流。 自那以后,哈桑搅乱了我的生活。 我每天尽可能不跟他照面,并以此安排自己的生活。 因为每当哈桑在旁边,房间里的氧气就会消耗殆尽。 我的胸口会收缩,无法呼吸;我会站在那儿,被一些没有空气的泡泡包围,喘息着。 可就算哈桑不在我身边,我仍然感觉到他在他就在那儿, 在藤椅上那些他亲手浆洗和熨烫的衣服上,在那双摆在我门外的温暖的便鞋里面, 每当我下楼吃早餐,他就在火炉里那些熊熊燃烧的木头上。 无论我走到哪儿,都能看见他忠心耿耿的信号,他那该死的、毫不动摇的忠心。 那年早春,距开学还有几天,爸爸和我在花园里种郁金香。 大部分积雪已经融化,北边的山头开始露出一片片如茵绿草。 那是个寒冷、阴沉的早晨,爸爸在我身旁,一边说话,一边掘开泥土,把我递给他的球茎种下。 爸爸告诉我,有很多人都以为秋天是种植郁金香的最好季节,然而那是错的。 这当头,我问了爸爸一个问题:“爸爸,你有没有想过请新的佣人?” 爸爸扔下球茎,把铲子插在泥土中,扔掉手里的工作手套,看来我让爸爸大吃一惊, “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我只是想想而已,没别的。” “为什么我要那样做?”爸爸粗声说。 “你不会,我想。那只是一个问题而已。” 我的声音降低了。我已经后悔自己那样说了。 “是因为你和哈桑吗?我知道你们之间有问题,但不管那是什么问题,应该处理它的人是你,不是我。我会袖手旁观。” “对不起,爸爸。” “我和阿里一起长大。我爸爸将他带回家,他对阿里视如己出。 阿里待在我家四十年了,整整四十年。 而你认为我会将他赶走?” “我不会碰你一下,阿米尔,但你要是胆敢再说一次……” “你真让我觉得羞耻。至于哈桑……哈桑哪里也不去。你知不知道?” 我望着地面,手里抓起一把冷冷的泥土,任由它从我指缝间滑落。 “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爸爸。” “哈桑哪儿都不去,”爸爸愤怒地说。 他拿起铲子,在地上又掘了一个坑,用比刚才更大的力气将泥土铲开, “他就在这儿陪着我们,他属于这儿。 这里是他的家,我们是他的家人。以后别再问我这样的问题!” “不会了,爸爸,对不起。” 爸爸闷声把剩下的郁金香都种完。 第二个星期,开学了,我如释重负。 学生分到了新的笔记本,手里拿着削尖的铅笔,在操场上聚集在一起, 扬起尘土,三五成群地交谈,等待班长的哨声。 爸爸的车开上那条通向校门的土路。 学校是座两层的古旧建筑,窗户漏风,鹅卵石砌成的门廊光线阴暗, 在剥落的泥灰之间,还可以看见它原来的土黄色油漆。 多数男孩走路上课,爸爸黑色的野马轿车引来的不仅仅是艳羡的眼光。 本来他开车送我上学,我应该觉得很骄傲 过去的我就是这样——但如今我感到的只是有些尴尬,尴尬和空虚。 爸爸连声“再见”都没说,就掉头离开。 我没有像过去那样,跟人比较斗风筝的伤痕,而是站到队伍中间去。 钟声响起,我们鱼贯进入分配的教室,找座位坐好,我坐在教室后面。 法尔西语老师分发课本的时候,我祈祷有做不完的作业。 上学给了我长时间待在房间里头的借口。 并且,确实有那么一阵,我忘记了冬天发生的那些事,那些我让它们发生的事。 接连几个星期,我满脑子重力和动力,原子和细胞,英阿战争,不去想着哈桑,不去想他的遭遇。 可是,我的思绪总是回到那条小巷。 总是想到躺在砖头上的哈桑的棕色灯芯绒裤,想到那些将雪地染成暗红色、几乎是黑色的血滴。 那年初夏,某个让人昏昏欲睡的午后,我让哈桑跟我一起去爬山。 告诉他我要给他念一个刚写完的故事。 哈桑当时在院子里晾衣服,他手忙脚乱把衣服晾好的样子让我看到他的期待。 我们爬上山,稍作交谈。 他问起学校的事情,问我在学什么, 我谈起那些老师,尤其是那个严厉的数学老师,他惩罚那些多话的学生, 将铁棍放在他们的指缝间,然后用力捏他们的手指。 哈桑吓了一跳,说希望我永远不被惩罚。 我说我到目前为止都很幸运,不过我知道那和运气没什么关系。 我也在课堂上讲话,但我的爸爸很有钱,人人认识他,所以我免受铁棍的刑罚。 我们坐在墓园低矮的围墙上,在石榴树的树影之下。 再过一两个月,成片的焦黄野草会铺满山坡, 但那年春天雨水绵绵,比往年持续得久,到了初夏也还不停地下着, 杂草依然是绿色的,星星点点的野花散落其间。 在我们下面,瓦兹尔·阿克巴·汗区的房子平顶白墙,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 院子里的晾衣线挂满衣物,在和风的吹拂中如蝴蝶般翩翩起舞。 我们从树上摘了十来个石榴。 我打开带来那本故事书,翻到第一页,然后又把书放下。 我站起身来,捡起一个熟透了的跌落在地面的石榴。 “要是我拿这个打你,你会怎么做啊?” 我边说着边把手里的石榴抛上抛下。 哈桑的笑容枯萎了。 他看起来比我记得的要大,不,不是大,是老。 怎么会这样呢?皱纹爬上他那张饱经风吹日晒的脸,爬过他的眼角,他的唇边。 也许那些皱纹,正是我亲手拿刀刻出来的。 “你会怎么做呢?”我重复。 哈桑脸无血色。 我答应要念给他听的那本故事书在他脚下,书页被微风吹得劈啪响。 我朝他扔了个石榴,打中他的胸膛,爆裂出红色的果肉。 哈桑又惊又痛,放声大哭。 “还手啊!”我咆哮着。 哈桑看看胸前的污渍,又看看我。 “起来!起来!打我!”我说。 哈桑站起来了,但他只是站在那儿,露出茫然失措的表情, 好比一个男人,刚才还在海滩愉快地散步,此刻却被浪花卷到大洋中间。 我又扔出一个石榴,这次打在他的肩膀上,果汁染上他的脸。 “还手!还手,你这个该死的家伙!”我希望哈桑还击。 我希望他满足我的愿望,好好惩罚我,这样我晚上就能睡着了。 也许到时事情就会回到我们以前那个样子。 但哈桑纹丝不动,任由我一次又一次扔他。 “你是个懦夫!你什么都不是,只是个该死的懦夫!” 我不知道自己击中他多少次。 我所知道的是,当我终于停下来,筋疲力尽,气喘吁吁,哈桑浑身血红,仿佛被一队士兵射击过那样。 我双足跪倒,疲累不堪,垂头丧气。 然后哈桑捡起一个石榴。 他朝我走来,将它掰开,在额头上磨碎。 他哽咽着,红色的石榴汁如同鲜血一样从他脸上滴下来。 “那么,你满意了吧?你觉得好受了吗?”哈转过身,朝山下走去。 我任由泪水决堤,跪在地上,身体前后摇晃。 “我该拿你怎么办,哈桑?我该拿你怎么办?” 等到泪痕风干,我脚步沉重地走回家,我找到了答案。 我十三岁生日在1976年夏天。 这是阿富汗最后一段平静的和平岁月。 我和爸爸的关系再度冷却了。 我想这都是因为在我们种郁金香那天我所说的那句愚蠢的话,关于请新仆人的那句话。 我后悔说了那句话——真的很后悔——但我认为即使我没说,我们这段短短的快乐插曲也会告终。 也许不会这么快,但终究会结束。 到夏天结束的时候,勺子和叉子碰撞盘子的声音又取代了晚餐桌上的交谈, 爸爸开始在晚饭后回到书房去,并把门关上。 我则回去翻看哈菲兹和迦亚谟的书,咬指甲咬到见皮,写故事。 我将故事放在床底的架子上,将它们保留起来,以备万一爸爸会跟我要去看,虽然我怀疑他不会。 爸爸举办宴会的座右铭是:如果没请来全世界的人,就不算是个宴会。 我记得生日之前一个星期,我看着那份邀请名单, 发现在近四百人中,至少有四分之三我并不认识—— 包括那些将要送我生日礼物以祝贺我活过十三个年头的叔伯姑姨。 然后我意识到他们并非真的因我而来。 那天是我的生日,但我知道谁才是宴会上的天皇巨星。 父亲为阿米尔举办了盛大的生日宴会, 阿塞夫一家也受邀参加。 阿米尔不得不接受了阿塞夫的礼物。 而拉辛汗的礼物则使阿米尔感到温暖, 他差点儿就向拉辛汗和盘托出折磨得他日夜不眠的秘密。 欢迎您明天同一时间继续收听长篇小说《追风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