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米尔终于踏上了前往喀布尔的危险之旅, 旅途中的所见所闻令他对自己的祖国和自己的前途忧心忡忡。 瓦希德终于打破那之后令人不安的沉默。 “是什么让你回到阿富汗呢?” “是什么让他们这些人回到阿富汗呢,亲爱的哥哥?” 法里德说,他在跟瓦希德说话, 鄙夷的眼光却一直看着我。 “住口!”瓦希德发怒。 “总是同样的事情。” “卖掉土地,卖掉房子, 收钱,像老鼠那样跑开。 回到美国去,用那笔钱带上家人去墨西哥度假。” “法里德!”瓦希德咆哮。 他的孩子,甚至还有法里德都害怕起来。 “你的礼貌哪里去了? 这是我的房子! 阿米尔老爷今晚是我的客人, 我不容许你这样给我丢脸!” 法里德张开口, 几乎就要说出些什么, 想了想又没说出来。 他颓然的倚着墙, 无声说着些什么, 将那只残废的脚放在完好的脚上面。 “请原谅我们,阿米尔老爷。” “打小的时候,我弟弟的嘴巴就比脑袋快两步。” “那是我的错,真的。” 我试图在法里德的逼视之下露出笑脸。 “我没觉得被冒犯了。 我应该把我到阿富汗来的任务跟他说。 我不是来卖田产的, 我要去喀布尔找个小男孩。” “小男孩?” “是的。” 我从衬衣的口袋掏出宝丽莱照片。 再次看到哈桑的照片, 再次让我的心因为他的死揪痛起来。 我不得不将眼光移开,把它递给瓦希德。 瓦希德端详着那张照片, 抬眼望望我,又看回去。 “这个男孩?” 我点点头。 “这个哈扎拉男孩?” “是的。” “他对你很重要吗?” “他的父亲对我来说很重要, 就是照片中那个男人,现在他死了。” “他是你的朋友?” 我内心想说是, 仿佛在心灵深处, 我想保守爸爸的秘密。 可是谎言已经足够多了, “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兄弟。” 我压制着情绪说,又加上一句, “是我的私生弟弟。” 我转过茶杯,把弄着杯柄。 “我不是想要刺探你的隐私。” “你没有。” “你会怎么安置他呢?” “把他带到白沙瓦, 那儿有人会好好照料他。” 瓦希德把照片还给我, 厚厚的手掌放在我的肩膀上。 “你是条让人尊敬的汉子,阿米尔老爷。 一个真正的阿富汗人。” “你今晚来我家做客,让我很骄傲。”瓦希德说。 我跟他客气了几句, 偷眼看向法里德。 现在他低着头, 玩弄着草席残破的边缘。 隔了一会, 玛丽亚跟她妈妈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蔬菜汤, 还有两片面包。 “很抱歉,没有肉。” “现在只有塔利班才能吃上肉。” “这看起来很棒。” 它确实很棒。 我让他跟小孩也吃一些, 但瓦希德说他们在我们来之前刚吃过。 法里德和我卷起衣袖, 手拿面包,浸在蔬菜汤里面,吃了起来。 吃的时候,我看着瓦希德的儿子, 他们三个都很瘦, 脸上脏兮兮的, 棕色的头发剪得很短, 戴着无草帽, 不时偷偷看着我的电子手表。 最小那个在他哥哥耳边说了些什么, 他哥哥点点头, 眼神一直没离开我的手表。 最大那个男孩我猜想他大概十二岁 摇晃着身体,眼光也落在我的手表上。 吃完之后,玛丽亚端来一陶罐水, 我洗过手, 问瓦希德我能不能送点礼物给他儿子。 他不许,但我执意要送, 瓦希德勉强同意了。 我把手表摘下来, 交给三个男孩中最小的那个。 他怯生生地说了声“谢谢”。 “它可以告诉你世界任何城市的时间。”我告诉那孩子。 孩子们礼貌地点点头, 将手表传来传去,轮流试戴。 但他们很快就不感兴趣了, 将手表扔在草席上。 “你本来可以告诉我。”法里德后来说。 瓦希德的妻子替我们铺好草席, 我们两个躺在一起。 “告诉你什么?” “你到阿富汗的原因。” 他的声音没有了那种自遇到他以来一直听到的锋芒。 “你没问。” “你应该告诉我。” 他转过身,脸朝着我,屈手垫在头下。 “也许我会帮你找到这个男孩。” “谢谢你,法里德。” “我错了,不该瞎猜。” 我叹气:“别烦了。你是对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他双手被绑在身后, 粗粗的绳索勒进他的手腕, 黑布蒙住他的眼睛。 他跪在街头, 跪在一沟死水边上, 他的头耷拉在两肩之间。 他跪在坚硬的地面上, 他祷告,身子摇晃, 鲜血浸透了裤子。 天色已近黄昏, 他长长的身影在沙砾上来回晃动。 他低声说着什么。 我踏上前。 千千万万遍,他低声说, 为你,千千万万遍。 他来回摇晃。 他扬起脸,我看到上唇有道细微的疤痕。 并非只有我们两个。 我先是看到枪管, 接着看到站在他身后那个人。 他很高,穿着人字形背心和黑色长袍。 他低头看着眼前这个被蒙住眼睛的男人, 眼中只有无尽的空虚。 他退后一步,举起枪管, 放在那个跪着的男人脑后。 那时,黯淡的阳光照在那金属上,闪耀着。 来复枪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 我顺着枪管向上的弧形, 看见枪口冒着袅袅烟雾, 看见它后面那张脸。 我就是那个穿着人字形背心的人。 我惊醒,尖叫卡在喉咙里。 我走到外面。 明月半弯,银光黯淡, 我伫立,抬头望着星辰遍布的夜空。 蟋蟀隐身黑暗中啾啾鸣叫,风拂过树梢。 我赤裸的脚下大地寒凉, 刹那间,自我们穿过国境后, 我初次感到我回来了。 度过所有这些年月,我又回来了, 站在祖辈的土地上。 正是在这片土地上, 我的曾祖父在去世前一年娶了第三个妻子。 1915年那场横扫喀布尔的霍乱要了他的命。 最后,她给他生了前两个妻子所未能生出的: 一个儿子。 正是在这片土地上, 我的祖父跟纳迪尔国王一起狩猎,射杀一头鹿。 我妈妈死在这片土地上。 也是在这片土地上, 我曾为了得到父亲的爱苦苦奋斗。 我倚着那屋子的一堵泥墙坐下。 突然间,我觉得自己和这片古老的土地血脉相连…… 这让我很吃惊。 我离开很久远了, 久远得足以遗忘, 也足以被遗忘。 我在大地某处有个家, 对于那些睡在我倚着这面墙那边的人们来说, 那地方或许遥远如另外一个星系。 我曾以为我忘了这片土地。 但是我没忘。 而且,在皎洁的月光中, 我感到在我脚下的阿富汗发出低沉的响声。 也许阿富汗也没有把我遗忘。 我朝西望去,觉得真是奇妙, 在峰峦那边的某处,喀布尔依然存在。 它真的存在,不只是远久的记忆, 不只是《旧金山纪事报》第十五版上某篇美联社报道的标题。 西方的山脉那边某个地方有座沉睡的城市, 我的兔唇弟弟和我曾在那里追过风筝。 那边某个地方, 我梦中那个蒙着眼的男人死于非命。 曾经,在山那边,我作过一个抉择。 而如今,时隔四分之一个世纪, 正是那个抉择让我重返这片土地。 我正打算回去,听到屋里传出说话声。 我认得有个是瓦希德的嗓音。 “……没有什么留给孩子吃的了。” “我们是很饿,但我们不是野蛮人!他是客人! 你说我该怎么办?” 他的声音很疲累。 “……明天去找些东西,” “我拿什么来养活……” 女人的哭泣声。 我蹑手蹑脚走开。 现在我明白为什么那些男孩对手表毫无兴趣了。 他们根本就不是在看着手表, 他们看着的是我的食物。 我们在隔日早上道别。 就在我爬上陆地巡洋舰之前, 我谢谢瓦希德的热情招待。 他指着身后那座小小的房子。 “这里是你的家。”他说着。 他三个儿子站在门口,看着我们。 最小那个戴着手表, 手表在他瘦小的手腕上荡来荡去。 我们离开的时候,我看着侧视镜。 瓦希德被他的儿子环绕着, 站在一阵车轮卷起的尘雾中。 我突然想起,要是在另外的世界, 这些孩子不会饿得连追逐汽车的力气都没有。 那天早些时候,我确信无人注意, 做了一件二十六年前就已经做过的事情: 将一把皱皱的钞票塞在草席下面。 法里德警告过我。 他警告过,可是, 到头来,他不过是白费唇舌。 我们沿着弹坑密布的道路, 从贾拉拉巴特, 一路蜿蜒驶向喀布尔。 我上一次踏上这条征途, 是在盖着帆布的卡车中, 往相反的方向而去。 爸爸差点被那个嗑了毒品的、 唱着歌曲的俄国兵射杀, 那晚爸爸真让我抓狂,我吓坏了, 而最终为他感到骄傲。 喀布尔到贾拉拉巴特的车程非常崎岖, 道路在山岩之间逶迤颠簸, 足以震得人们的骨头咔咔响。 如今沿途景象荒凉, 正是两次战争遗下的残迹。 二十年前,我目睹了第一场战争的一部分。 路边散落的东西无情地提醒着它的存在: 焚毁的旧俄军坦克残骸、锈蚀的倾覆的军车, 还有一辆陷在山脚被撞得粉碎的俄军吉普。 至于第二次战争,我曾在电视上见过, 现在正透过法里德的眼睛审视着它。 法里德驾轻就熟地避开那条破路上的坑洞。 他显然是个性情中人。 自从我们在瓦希德家借宿之后,他的话就多起来了。 他让我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 说话的时候看着我。 他甚至还微笑了一两次。 他用那只残废的手熟练地把着方向盘, 指着路边座座泥屋组成的村落, 说多年以前,他就认得那里的村民, 他们中多数不是死了, 就是聚集在巴基斯坦的难民营。 “而有时候死掉的那些更幸运一些。” 他指着一座遭受祝融之灾的小村落, 现在它只是一些黑色的墙壁,没有屋顶。 我看见有条狗睡在那些墙壁之下。 “我在这里有过一个朋友,” “他修理自行车的手艺很棒,手鼓也弹得不错。 塔利班杀了他全家,放火烧掉这座村子。” 我们驶过焚毁的村子,那条狗一动不动。 曾几何时,贾拉拉巴特到喀布尔只要两个小时的车程,也许多一些。 法里德和我开了四个小时才抵达喀布尔。 而当我们到达…… 我们刚驶过玛希帕水库的时候,法里德便警告我。 “喀布尔不是你记忆中那样了。” “我听说过。” 法里德看了我一眼, 仿佛在说听见和看到不是一回事。 他是对的。 因为当我们最终驶进喀布尔, 我敢肯定,绝对肯定, 他一定开错路了。 法里德肯定见到我目瞪口呆的表情, 也许在累次载人进出喀布尔之后, 他对这种久违了喀布尔的人脸上出现的神情早已习以为常。 他忧郁的拍了拍我的肩膀, “欢迎你回来。” 在破败的喀布尔大街上, 阿米尔遇到了一位年老的乞丐, 他竟是妈妈当年在大学里一起教书的同事, 他对阿米尔母亲的美好回忆令阿米尔感慨万千。 欢迎您明天同一时间继续收听长篇小说《追风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