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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00:00.51]如果你也常常经过香港机场，
<br>[00:04.81]你一定会看到我所看到的这个人。
<br>[00:08.40]
<br>[00:11.09]如果
<br>[00:12.38]
<br>[00:13.85]他一上来我就注意到了。
<br>[00:16.21]老伯伯，留着平头，发色灰白，神色茫然，
<br>[00:22.13]有点像个走失的孩子。
<br>[00:25.31]裹着一件浅褐色的夹克，
<br>[00:28.45]一个皮包紧紧地挂在胸前，
<br>[00:31.91]手里拄着拐杖，步履艰难地走过机舱。
<br>[00:37.94]其他的乘客拖着转轮行李箱，昂首疾步往前，
<br>[00:44.31]他显得有点慌张，低头看自己的登记证，抬头找座位号码。
<br>[00:52.11]不耐烦的人从他身边用力地挤过去，把他压得身体往前倾。
<br>[00:58.44]他终于在我左前方坐下来，
<br>[01:01.80]怀里还紧紧抱着他的皮包，
<br>[01:04.64]里头可能是他所有的身份证明。
<br>[01:09.31]拐杖有点太长，他弯腰想把它塞进前方座椅下面，一阵忙乱，
<br>[01:17.36]服务员来了，把它抽出来，拿到前面去搁置。
<br>[01:22.42]老伯伯伸出手臂，用很浓的甘陕乡音
<br>[01:28.29]向着小姐的背影说：“要记得还给我啊。”
<br>[01:35.29]我低头读报纸。
<br>[01:37.96]
<br>[01:41.41]台北往香港的飞机，一般都是满的，
<br>[01:46.22]但是并非所有的人都去香港的。
<br>[01:49.47]他们的手，紧紧握着台胞证，
<br>[01:52.72]在香港机场下机、上机，下楼，上楼，再飞。
<br>[01:58.38]到了彼岸，就消失在大江南北的版图上，
<br>[02:03.98]像一小滴水无声无息地落进茫茫大漠里。
<br>[02:10.26]老伯伯孤单一人，步履蹒跚行走千里，
<br>[02:15.82]在门与门之间颠簸，在关与关之间折腾，
<br>[02:23.20]不必问他为了什么，我太知道他的身世。
<br>[02:27.98]
<br>[02:30.06]他曾经是个眼睛如小鹿、被母亲疼爱的少年，
<br>[02:35.95]心里怀着莺飞草长的轻快与欢乐，
<br>[02:41.22]期盼自己长大，幻想人生大开大合种种可能方式。
<br>[02:47.65]唯一他没想到的方式，却来临了，
<br>[02:52.29]战争像突来的飓风把他连根拔起，然后恶意丢置于陌生的荒地。
<br>[03:01.72]在那里，他成为时代的孤儿，
<br>[03:05.31]堕入社会底层，从此一生流离，半生坎坷。
<br>[03:13.62]当他垂垂老时，他可以回乡了，
<br>[03:17.83]山河仍在，春天依旧，
<br>[03:21.59]只是父母的坟，在太深的草里，
<br>[03:25.69]老年僵硬的膝盖，无法跪拜。
<br>[03:30.27]而且乡里已经没有故人。
<br>[03:34.22]
<br>[03:36.01]我不敢看他，
<br>[03:38.06]因为即使是眼角余光瞥见他颓然的背影，
<br>[03:44.29]我都无法遏制的想起自己的父亲。
<br>[03:48.52]父亲离开三年了，
<br>[03:51.41]我在想，如果，
<br>[03:55.14]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
<br>[03:58.44]仅仅是一次机会，让我再度陪他返乡我会做什么？
<br>[04:05.83]
<br>[04:07.87]我会陪着他坐飞机，一路牵着他瘦弱的手。
<br>[04:14.47]我会一路听他说话，不厌烦。
<br>[04:18.68]我会固执地请他把他当年做宪兵队长的事迹完整地讲完，
<br>[04:25.73]会敲问每一个细节
<br>[04:28.90]哪一年？
<br>[04:30.36]在镇江，无锡还是杭州？
<br>[04:34.92]对岸的共产党劝你“起义”的信是怎么写的？
<br>[04:40.28]为什么不接受？……
<br>[04:42.45]我会问清每一个环节，
<br>[04:45.02]我会拿出我的笔记本，
<br>[04:46.94]用一种认真到不能再认真的态度，
<br>[04:50.81]仿佛我在采访一个超强大国的国家元首，
<br>[04:56.16]聚精会神的听他每一句话。
<br>[04:58.03]对每一个听不懂的地名、弄不清的时间，
<br>[05:04.59]我会坚持请他“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
<br>[05:08.54]三点水的淞？江水的江？
<br>[05:12.64]羊坝头怎么写？
<br>[05:15.70]宪兵队在广州等待多久？
<br>[05:19.30]怎么到海南岛的？
<br>[05:21.42]怎么来台湾的？
<br>[05:23.55]坐什么船？船叫什么名字？几吨的船？
<br>[05:29.30]炮有打中船吗？有起火吗？
<br>[05:33.05]有多少人掉进海里？有小孩吗？
<br>[05:37.05]你看见了吗？
<br>[05:38.84]你吃什么？馒头吗？一人分几个？”
<br>[05:42.89]
<br>[05:45.57]我会陪他吃难吃的机舱饭。
<br>[05:49.46]我会把面包撕成一条一条，
<br>[05:52.90]跟空中小姐要一杯温热牛奶，
<br>[05:57.00]然后把一条一条面包浸泡牛奶里，让他慢慢地咀嚼。
<br>[06:03.69]当他颤抖的手打翻了牛奶，我会再叫一杯，
<br>[06:08.95]但是他的衣服不会太湿，因为
<br>[06:11.64]我会在之前就把雪白的餐巾打开铺在他的胸口。
<br>[06:17.05]
<br>[06:18.82]下机转机的时候，我会牵着他的手，慢慢地走。
<br>[06:25.35]任何人从我们身边挤过而且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故意给我们看，
<br>[06:31.33]我会很大声地对他说：“你有教养没有！”
<br>[06:34.46]
<br>[06:37.25]长长的队伍排起来，等着过关，上楼，重新搭机。
<br>[06:43.56]我会牵着他的手，走到队伍最前面，我会跟那个不管是什么人，
<br>[06:48.41]说：“对不起，老人家不能站太久，您可以让我们先进去吗？”
<br>[06:53.97]我会把他的包放在行李检查的转轮上，扶着他穿过电检的拱门。
<br>[07:02.02]如果检查人员说：“请你退回去，他必须一个人穿过。”
<br>[07:05.62]我会坚持说：“不行，他跌倒了怎么办？那你过来扶他！”
<br>[07:11.10]如果不知道为什么，那门“哔”一声响起，
<br>[07:14.40]他又得退回，再来一次，
<br>[07:16.69]我会不管三七二十一，牵着他的手，走过去。
<br>[07:20.98]
<br>[07:22.56]当飞机“砰”一声触到了长沙的土地，
<br>[07:25.97]当飞机还在滑行，我会转过身来，
<br>[07:29.32]亲吻他的额头——连他的额头都布满了老人黑斑，
<br>[07:35.55]我会亲吻他的额头，用我此生最温柔的声音，
<br>[07:42.44]附在他耳边，跟他说：“爸爸，你到家了。”
<br>[07:47.90]
<br>[07:50.69]“砰”的一声，飞机真的着陆了，这是香港赤邋角机场。
<br>[07:57.50]我的报纸，在降落的倾斜中散落一地。
<br>[08:03.00]机舱仍在滑行，左前方那位老伯伯突然颤巍巍站了起来，
<br>[08:10.75]我听见空服员恼怒而凌厉的声音，
<br>[08:15.57]说：“坐下，坐下，你坐下！还没到你急什么！”
<br>[08:21.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