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回去看我的母亲, 她住在屏东潮州小镇上。 但是我走在她身边的时候, 她其实不知道我是谁。 散步 回屏东看母亲之前, 好朋友家萱她从深圳过了边境来看我。 细致的她照例带了礼物给我。 一个盒子上写着“极品燕窝”, 我打开看一下,黑溜溜的一片,看不懂。 只认得盛在瓷碗里头已经加了冰糖的白糊糊又香又甜的燕窝; 这黑溜溜的原始燕窝 是液体加了羽毛树枝吗?还真不认识。 不过,家萱当然是送给母亲吃的,我不需要操心。 她又拿出了一个圆筒,像是藏画的。 一卷纸拿出来,然后一张一张在地板上摊开, 她说,“我印得多了,想想也许你妈可以用。” 原来是一张一张的海报, 印着体积很大、油墨很浓的毛笔字, 每一张都是两三行,内容也大同小异: 譬如这一张写的是: 亲爱的妈妈: 我们深爱您。 您的房子、看护、医药费,我们全都付了。 我们承诺,一定竭尽所能照料您。请您放心。 下面是签名 您的孩子: 家萱 家齐 家仁 第二张大字报写的是: 亲爱的妈妈: 我们都是您含辛茹苦养大的。 我们感念您。 我们承诺:您所有的需要,都由我们来承担。 请您放心。请你相信我们对您的爱。 您的孩子:家萱 家齐 家仁 我看着这些大字报 ,再看着家萱,忍不住笑出来。 上一次,她和我在交换“妈妈笔记”时, 她说到她八十岁的母亲在安养院里 如何如何地焦虑自己没钱, 她老是在怀疑自己被儿女遗弃, 而且她一转身就忘记女儿刚刚来探视过 而她老是抱怨孩子们不记得她,不爱她。 当时,我就拿出我自己“制造”的 各种银行证明、抚养保证书, 每一个证明都有拳头大的字, 红糊糊、官气显赫的印章, 每一张都有一时的“安心”的作用。 让我妈知道说我们在照顾她 没有想到家萱进步神速,已经有了她独家的“大字报”! “是啊,”她就笑, 她说,“我就用这种海报把妈房间的墙壁贴得满满的。 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可以一张一张的读, 然后我们在每一张上面都给签名。” “有效吗?”我问她。 她就点头说,“还真的有效,我妈读了就安心。” “你呢,拿回屏东去,贴在你妈的房里吧。” 她的笑容,怎么看都有点苦。 我也发现,她的白发不知何时也多了。 我把大字报一张一张捡起来, 一张一张迭好,卷好,然后小心地塞回圆筒。 摇摇头说,“我妈又过了那个阶段了。 她现在连字都忘了。 我当时写的银行证明,她现在也看不懂了。” 回到屏东,春节的炮竹在太冷的冬天里, 有一下没一下的,凉凉的, 仿佛是浸在水缸里的酸菜。 我陪着陪母亲躺在床上,她却终夜不眠。 我把窗帘拉上,灭了大灯, 她睁着眼睛晶亮晶亮的,瞪着空蒙蒙的黑夜, 好象在瞪着一个黑色的能摸得到的实体。 她伸出手,在空中捏取我看不见的东西。 她呼唤我的小名, 要我赶快起床去赶校车,不要迟到了,便当准备好了。 她又说隔壁的张某某不是个东西,欠了钱也不还。 她问说,怎么你爸还没回家,不是说理了发就马上回来吗? 我到厨房拿热牛奶给她喝。她不喝。 我抚摸她的手,拍她的肩膀, 像哄一个婴儿, 但是她安静了一会儿又开始躁动。 我不断地把她冰冷的手臂放进被窝里, 她又固执地把我推开。 我把大灯打开,她的幻觉消失,可是灯一灭, 她又回到了四十年前既近又远、且真且假的仿徨迷乱世界。 大年初三,二零零八年的深夜, 你若是从外宇宙看过来, 这里有间小房, 这间房里的灯亮了又暗,暗了又亮,一整夜。 清晨四点,我下了床,光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 我说,“妈,既然这样,我们干脆出去散步吧。” 我帮她穿上最暖的衣服,围上围巾, 然后牵着她的手,出了门。 冬夜的街,很黑, 犬吠的声音自远处幽幽传来, 听起来好像低声的哭泣,在解释一个说不清的痛处。 这条路的路底有一家灯火通明的豆浆店, 我对她说,“走吧,我带你去吃你家乡浙江淳安的豆浆。” 她从梦魇中醒来,乖顺地点头, 任我牵着她的手,慢慢走。 空荡荡的街,只有我,和这个生了我的女人。 马路的地面上,有一条很长很长的白线, 细看之下,发现其实是鸟屎。 一抬头,看见电线杆上黑溜溜的一长条电线,全停满了燕子, 成千上万只的燕子,悄悄地,好像凝结在茫茫的夜空里。